反物质炸弹2072

作者:    所在单位: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一、1939 8

爱因斯坦的信件呈到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跟前。

一个 U-235 粒子受到中子轰击后,它将裂变为原子量较小的元素,释放出两到三个中子和一定能量。这些中子可以继续与其他 U-235 发生碰撞,导致更多的核分裂事件。就像一个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它会撞倒更多骨牌。这幅宏伟的多米诺骨牌最后将荡起多大的灰尘?没人知道。

但是,目前我们知道,它释放的能量大到足以抵挡纳粹。盟国的核裂变研究提上日程,“曼哈顿计划”开始了。

二、1939 9

霍希 901 的轮胎碾压过碎石路,发出吱呀的声响,它谨慎的行驶在德国汉堡的一个小镇里。路旁的居民有的流露出一丝惊恐,有的兴奋的扬起右臂。

没多久,车子来到一幢灰色的木质小屋前,那里站定一名面无表情、沉默的中年男人,纳粹党卫军的制服箍住他瘦削的身材。

阿尔伯特·施佩尔,这位德国军备部长,缓缓说道:“您的论文《铀裂变中获得技术能量的可能性》军部很感兴趣,海森堡先生。”

“我现在通知您,按照元首的意见,您会以负责人的身份,全权负责我们伟大帝国的原子弹计划,代号是‘铀俱乐部’。”

维尔纳·海森堡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位三十一岁时,利用数学矩阵,巧妙连接起光谱学中的频率、强度和极化,找到量子力学解释方式从而取得诺贝尔奖的天才,拒绝不了这个任命。

此刻,他听到 1918 年那个稚嫩自己的呼声。

那时他在慕尼黑南部巴伐利亚的农场中帮工,刺骨的寒风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和德国底层的民众建立起深切的感情。海森堡坚信,国家在这样一群人的辛勤开垦下将愈发强大——直到前线战败的消息传来,直到《凡尔赛条约》签订,列强把德国的血肉啃咬下来,露出森白的骨头。

海森堡选择为了自己的国家一往无前,即便它由一个邪恶的群体控制着。他闭上双眼,纳粹的所作所为就绝动摇不了他;堵上耳朵,犹太人的哭嚎就绝软弱不了他。

三、1940 2

想要 U-235 的裂变链式反应维持下去并不简单,如果核材料的数量不足,中子捕获的概率降低,可能会导致反应减速或停止。如果整块铀都是铀-235,裂变反应将无法控制,在几秒钟爆炸。海森堡计划用纯碳和重水对中子进行减速,让它被 U-235 俘获,而不是和 U-238 产生 U-239,或将足够质量的 U-235 压缩成一个球,就可以成为威力惊人的炸弹。

铀俱乐部的科学家们在海森堡的带领下开始攻关三项技术问题:发展同位素浓缩分离的适当方法;获取大量的重水和氧化铀;找出临界反应堆的几何结构和质量。

项目的进展和德国的闪电战攻势一样顺利,奥克森堡的卡尔斯鲁厄研究中心里大型离心机正在建起,挪威的重水和铀矿源源不断地运输到德国。

几何构型的轮廓隐隐约约已经浮现出来,现在,海森堡还差临界质量。

四、1941 9 11 日 日

海森堡明面上的行程是去被德军占领的哥本哈根参加天体物理的演讲,实际上是去见自己的导师玻尔。在以往长达 20 年的生涯中,他们既是师生,也是朋友。

现在,他们来到了对立面。

上次离开丹麦,海森堡幻想过与玻尔的再见:宽大的礼堂熙熙攘攘挤满科学家,大理石的地板宛若明镜,他缓缓推开镶金的黑色大门,于是所有人安静下来,对这位物理学的天才行注目礼。只有自己的老师玻尔站起身鼓掌,眼神中充满骄傲和自豪。

但此刻,海森堡和玻尔步行在研究所后宽敞而与外界隔绝的公园小径上,一如许多年前那样,只是师生默契地沉默下去,无人说话。

树木狂野地生长着,在昏暗的路灯旁垂下扭曲的枝桠,诡异的像是古老邪典中的恶灵。不过恶灵也要比外面的纳粹和盖世太保来得可爱和纯粹吧?

玻尔打破了沉默:“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包括现在?”海森堡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

玻尔亲眼目睹过犹太人在学校里被拖行带走。学生也好,教授也罢,统统成为被抽干气力的狗,他们手里还拿着公文包或材料,看到玻尔大叫一声“教授!”,旋即被拉上卡车,送往波兰的集中营。

那时候玻尔感到畏惧,无法对犹太人的呼救发出反应。

其实现在他也感到害怕,直到一种更大的恐惧袭来:盟国的情报显示,哈恩关于核裂变的研究要被德国用于研制超级炸弹,自己的得意门生海森堡主持这一切。

“我会和这里的人沟通,让他们……”海森堡的话很快被打断。

“我希望你终止德国的核试验。”玻尔注视着海森堡的眼睛,一字一句,褐色的瞳孔深邃、坚定、果决。

海森堡整个身体呆立住了,他后撤一步,很快反驳:“这绝对不可能!我曾经看到过我的国家是如何被肢解,我的人民是如何被奴役。当时,我向上帝发誓要改变这一切。现在,成功距离我一步之遥。我们的核试验进度远超英国和美国,掌握了核力量,我们就一定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玻尔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核力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海森堡语气弱下来,“我只是在建设核反应堆,进行发电工作。”

玻尔睁大双眼,“你想要欺骗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海森堡?”

“你不知道链式裂变将释放多么巨大的能量吗?你不知道裂变反应将散发多么巨大的核辐射吗?走出你的实验室,去看看大街上的人,去看看波兰的集中营,去看看德国的集中营。你看到德国人民承受的痛苦,就看不到其他人承受的,十倍、百倍、千倍的痛苦吗?”

他扔出怀中的文件,雪白的纸片飞扬开,那是关于纳粹暴行的文字记录档案和图片,准确、冰冷的黑色符码下掩藏着一条条人命。

“为纳粹制造原子弹,毁灭的不仅仅是欧洲,是整个人类。”玻尔花白的头发和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着,“你不是死神的代言人!你就是死神!”

海森堡陷入长久的沉默,灯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

直到五个月后,夕阳倾洒下金黄的余晖,透过微黄的纸稿,同样把淡淡的影子洒在桌子上。

海森堡注视着这份计算稿,很快发出轻笑声,自己犯了一个高中生也不会犯的低级错误:他假设一个中子在诱发 U235 原子核裂变后,新产生的中子是沿着原来中子的方向继续前进的,就像子弹击穿靶子却没有发生丝毫偏移……因此核爆需要的金属铀球半径为:54 厘米,这意味着 13 吨铀,一个不可能达成的数字。

这个为了方便计算进行的简化让他回忆起大学实验课,要求是测量反常塞曼效应中的“超精细结构”,他用雪茄盒子和封蜡草草了事,被维恩教授痛骂。这导致他博士答辩被维恩处处针对,拿了个奇耻大辱的 C

现在,计算临界质量时,这份轻视和愚蠢再度浮现,带来了一个低级的错误。

除非……

沃纳·海森堡,他拿起这张薄的透光的纸张对准太阳,强烈的阳光下,13吨的临界质量闪闪发光,猛烈的像要燃烧。

这是一个精美的错误,过大的临界质量,可以保证核反应堆研究继续进行,年轻的物理学家将避免牺牲在战场上,同时,军方又不会继续投入大量资源研制核武器。

五、2070 年冬

春节的气息如此强烈,窗外的鞭炮声倏忽炸开,林柏合上手里的小说《海森堡错误》,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合上了窗户。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细碎的庆祝声像是从遥远的异世界传来。

他站在窗前旁观着外面的一切,几个邻居的孩子在雪地中打滚、笑闹,旁边银色的机器人像静默的雕塑。直到雪下的太深,机器人清理了垃圾,带着孩子们回家。

林柏没有妻子,甚至在他的人生中,很难说有曾经爱过的人,陪伴他的是论文里跃动的公式、书籍中列阵的文字。

他转过身,把桌上的小说塞进书架侧边,又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再抽出来,放到最中间。

视频电话请求响了起来,林柏知道是研究所同事催他上班,于是立刻挂断。

他不是很喜欢被智能设备和机器人环绕的感觉,与其说是个人效率的提升,不如说是对个人自由空间的剥夺。

但还是要上班,即便是春节。

车子行驶在统一建设的无线充电公路上。在 2070 年,这辆手动挡、非清洁能源的老尼桑已严重违法了国际法,它更适合出现在收藏展馆里。

战争改变了这一切。

预埋在地下的充电线圈通过电磁感应传输能量是一项伟大而脆弱的工程,几颗炸弹就能让交通系统的冗余设计不起作用,让一座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趴窝;电磁风暴和网络入侵使无人驾驶汽车比它诞生之初还让人担忧。于是,禁止化石燃料汽车的法规被废除,这辆古董车得以慢悠悠地穿行在核心区的大道上。它大概行驶了一百多公里,直到天空落下的雪花染上若隐若现的灰色,那是黄石火山爆发的火山灰和核辐射尘埃的痕迹。

第一个公然违背《禁止核武器条约》的政治家毫无疑问被认为是恶魔,不过后来,所有政治家都开始研究如何化身更强大的恶魔了。

林柏是负责画出法阵,召唤恶魔的巫师,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负责研究制造更强、更大、更好——也就是能杀死更多人的武器专家。

他原本专注于量子计算研究,直到敌国科学家论文指出反物质炸弹的可行性,从那时一场争分夺秒的军备竞赛开始了。林柏被指派领导反物质炸弹部分的理论计算工作,务求用威力更大的武器尽早结束战争。

“林总工好!”操作巨大机械手臂清洗辐射尘埃的年轻人身材瘦小,他盯着林柏胸前的铭牌,敬了个礼,立马开始工作。

林柏点点头,仰面凝视这座螺旋状的的巨大地下城市:

这是一座金字塔结构,泛起银色辉光的堡垒,无数座盘旋的桥从上方的地面延伸下来,直到底端。

所有从地面辐射区进入的物品、生物,都需要在城市底部进行清洗,然后再顺着道路到达各自的层级。

底层人员负责垃圾处理、城市清洁,他们承受最恶劣肮脏的部分;

中层人员是被筛选出来的管理人员;

最高层是一些技术工种,林柏带领的实验团队坐落在那里,其中顶级的精英能够走出这些阴暗的地下城,走出被核辐射污染的地区,到达地面,感受太阳和月亮。

理论上外面的净土不可能存在,尤其是里面居住着社会顶层精英,核弹会毫不留情地摧毁它。还好,每个国家都有一群人需要这么一片净土,战争残酷以外,尚且存在默契。

车子上的清洁软泥被小心的刮去,又用泡沫仔细涂抹擦亮。这个年龄尚小,却因疲惫和辐射而显得皮肉衰老的小伙子方才颤巍巍而崇敬地说:“已经干净了!

这幅卑微的神情实在让人尴尬,林柏抽出小费,没等清洁员感谢,迅速上车回到实验室。

六、开除

林柏实验室的副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西班牙女性艾丽娅,她性格活泼焦躁,与冷静的他截然不同。但对于科研,这位急躁的人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和热爱。正是这份热爱,让林柏和她从博士期间开始共事,转眼已经快二十年了。

往常,进入实验室就能听到艾丽娅的说话声、笑声,或者是指责手底下博士的骂声,可今天整个实验室都安静的出奇。

“放心,我没有因为辐射病倒在家里,或者在半路遇到车祸。”艾丽娅推门进来,递过来一杯咖啡,小声说:“比这些更糟,军方不满意我们的进展,认为我们负责的数学计算大大拖累了他们的实验进度。”

林柏看着她发灰的面庞和随意散开的头发,毫无疑问,她很久没休息了。副手还是努力工作,实验室负责人却在家享受节日,这让林柏内心升起一丝愧疚。

他接过咖啡,揉了揉眉毛,“不用怕,我会去干涉。”

“没有这个必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跟着走进来,他面带轻柔的微笑,可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严厉。

林柏心里微微一紧,他的目光迅速聚焦在这位身着绿色制服军人的肩章上。那里镶着一颗五角星,星星中间有一圈浓缩的银色橄榄枝和象征无穷大的∞符号。

看来和以往的抱怨都不一样,这次是动真格的。

这位将军伸出手友好地同林柏握了手,道:“很遗憾,林教授,科学委员会审议决定还是采取枪式结构作为我们目前理论计算的主要方向。您的托卡马克结构很好,但是就目前的战况来看,我们没有资源和时间,去同时进行两种路径的探索了。”

林柏感觉到心脏位置出现一种刺骨的冰冷,几乎是一瞬间,这种冰冷传导到了全身。几乎全实验室的人都围了过来,一位较年轻的博士说:“我们每天做的就是把毫无意义的数据喂给量子超算,进行毫无意义的计算,我们得到的结果,离我们现在正进行的反物质炸弹实验相去甚远……”

林柏没有立刻回答,他深知失望、痛苦的情绪无助于解决问题,稍加思考,他叹气道:“艾丽娅,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艾丽娅没有回话。

将军摇摇头,“非常感谢您的付出,帝国理工学院物理系有一份您的教职,我相信在那里,您可以创造出更大的价值。”他顿了顿,“对我们国家的价值。”

七、要小心!

地下城的昼夜时间是恒定的,午夜一点已经到了深夜,大部分研究人员都结束工作回家,他们早已经收拾资料,准备加入新炸弹结构工作小组。

林柏伏在天台栏杆上,俯瞰着这座宏伟的城市。

他正处在城市的第八百九十层,中上层。虽然强烈的霓虹灯光环绕城市,可下面的人还是微不可见,他们穿着机械装甲,像笨拙的成群结队的蚂蚁,把城市的垃圾和废物一点点消化。同时,也把他们自己的生命在核辐射中一点点消化。好消息是,杜冷丁管够,比杜冷丁更强的神经兴奋剂,也管够。

用更加强大的反物质炸弹去终结战争,真的可以改变他们的境遇吗?甚至说,反物质炸弹真的可以终结人类的纷争吗?

主持“ 曼哈顿”计划的奥本海默曾绝望的认为,制造出原子弹的自己是世界的毁灭者。但当核战争真的打响,人们适应了痛苦的核辐射,适应了幽暗的生活,就像我们的祖先适应捕猎时被猛兽咬伤,不也是可能死亡吗?世界从未毁灭,人类似乎也很难毁灭。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名正言顺的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原子弹这个强大的武器更没有带来和平。那么,反物质炸弹也可以吗?

林柏陷入长久的思考,直到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艾丽娅,她递过来一罐啤酒。

“不必了,我从来不喝酒,酒精容易麻木我的大脑。”

“现在你不是需要麻木吗?”

“恰恰相反,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清醒。”

林柏最终还是接过酒,闷了一大口,那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恶心的味道让他皱起眉头,“对了,艾丽娅,以后要照顾好那群小屁孩。这次我背锅了,下次就没有人背锅了。我知道你想说对不起或者什么安慰的话,但是记住,这个年代谁都不容易,现在这样至少团队还能把研究做下去。”

艾丽娅默默点头,“他们认为你故意拖慢了研究的进度。但我相信,我们的方向才是正确的,正确的事,永远都是困难的。”

林柏突然转过头来,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西欧女人,“这不是研究的进度可以左右的。重要的是,要永远记住,他们不可能完全信任我们的身份。更残忍的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们。”

“你要小心!”

八、Q.E.D

林柏转身离开了,留着艾丽娅独自在天台上。

他回到实验室。偌大的实验室,此刻缺少人气而空空荡荡,只有电脑在不停运转,硬盘的针滑行出细小的摩挲,给硬件散热的风扇发出规律的噪声。

明天,这些资料中有用的部分就要被转移,剩下的将被物理销毁,他希望拷贝一些自己的研究数据带走。

这当然是违反规定的,实验室所有人离开时无法带走金属类物品或文档,这意味着硬盘等储存介质都无法带走;网络也只有内部网络,无法与外部网络通信。

不过林柏有自己的小妙招。

回到工位,他在最下方抽屉里拿出一根卷曲的黑色数据线,后面拖着一块十公分左右的塑料盒子。它并不常见,目前大多数设备相互连接主要依靠磁吸和无线通信,这种传统的有线连接除了比较稳定可靠,其他的缺点太多。

幸好因为它的稳定,即便是 2070 年的设备,也还保存着基本的有线接口,只要使用一些转接头串联一下就可以读取写入数据了。

他拿出了一个灰白色的薄块,那是一个 3.5 英寸的软驱,已经略显斑驳,但依然保存得相当完好。他按动开关,插入驱动器,伴随着“咔嚓”一声,空气中出现淡淡的塑料味。

一台动辄处理 PB 数据的 2070 年的量子计算机,和最多承载 1.44MB 数据的1970 年的软驱,跨越了百年的时间,就这样连接在一起。

林柏只需要复制自己最核心的数据,和重要的一些实验方法、构思就可以,1.44MB 不多,但够用了。

林柏和国防部门共同设计了保密程序的逻辑,这套规则由绝对无法被社会工程学左右的机器人执行。看似天衣无缝,可这个世纪的人们已经忘记了除了纸张和金属可以承载信息以外,软盘也可以。谁叫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古董呢?

数据缓慢地写入着,林柏忽然感觉背后有微微的凉意,裹着似有似无的桂花香。应该是错觉吧?这么想着,感觉就愈发强烈,香气似乎要撞入鼻腔。

他猛然回过头,背后什么也没有。

不,少了一些东西!

林柏背后原本是量子超级计算机主程序的可视化界面,它投射到一块宽五米多大巨幅荧屏上。正常情况下,它会显示各部分理论模型的运算结果,以及对反物质试验场测得的实验数据进行计算,庞杂无序的数据会充斥这块屏幕。

但现在,一切数字都消失了。屏幕上是三个英文字符:

Q.E.D

九、徐芹

帝国理工的教师生活比实验室要惬意很多,至少每个节假日可以保证了。而且这里位于远离战线的东海岸,除了街道和底下城更加拥挤,日常的生活简直和和平时期没太大的差别了。何况,林柏也很少去到逼仄阴暗的城市底层。

他不再强迫自己的内心,一遍遍拷问自己是否应该进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研究,而是回到老本行,开发一些量子计算的程序,加上终身教职的工资,虽然不富裕,但足够幸福。

只是曾经的朋友音讯全无,艾丽娅的讯息刚开始每周还能维持,最近半年再也没有了。一些学术圈的朋友要么也被征召去为国防部工作,要么离他远远的,怕被牵连。

还好,林柏不喜欢孤独,却已经习惯了孤独。

2070 8 26 日的一个下午,林柏会永远记住这个下午。

巨大的核聚变人造太阳悬浮在远处,模仿着夕阳下落的光芒。

林柏坐在帝国理工图书馆西边的咖啡馆右侧,远远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偶尔翻动书页,那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也只有这里还有哲学书籍了,在这个年代,哲学是一种奢侈品。

就在这此时,人造太阳光芒开始肉眼可见的变化,预告着时间的流逝,马上就到黄昏。枫树投下更大的阴影,在留有太阳的那一隅,一位女性坐了下来。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头发微卷披肩,系着墨绿的围巾,下身是青绿色的百褶长裙,米色的羊角大衣包裹住她。

她侧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这个方向,林柏似乎可以看到她的耳根在阳光下发红,鬓角的绒毛闪出微微的金色。

林柏的心脏跳动缓慢,呼吸变得困难,周围人谈话声小下去,一切都仿佛静止。

“您就是林教授吧!我是英国过来访学的博后徐芹,研究方向是理论物理。”她摘下大大的黑框眼镜,居然径直走上前来,伸出雪白的手。

“您居然也喜欢尼采?但我不觉得超人哲学适用于现在,具有超人意志的人会把普通人当成工具和草芥。”徐芹看到那本书,摇头笑了笑。

林柏站起身握了握手,没有反驳,他大脑空白,舌头打卷,无法思考应该说什么。

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芬芳。

十、黑色太阳

帝国理工里的华裔或者中国人都很少,林柏隔三差五邀请徐芹出来喝咖啡、吃饭,他知道博后工资不高,总是以各种理由请客。

徐芹脸上笑出酒窝:“这怎么可以呢?”

林柏道:“那就等徐教授拿了教职请我吃有机大餐吧,这些工业食物一点味道也没有,还是晒太阳长出的菜好吃。”

她还是笑,“那你要再多等我几年!”

那时候他们走在帝国理工物理学院往东侧图书馆的小径上,路旁的红枫叶树生长成连绵的火海。微风拂过,它的叶片轻轻地零落下来,是秋天的芭蕾舞者,翩翩起舞,降临大地,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就一条绚烂的路。

徐芹穿着黑色的短靴,在落叶堆中像孩子一样跳来跳去,靴底和如血般的枫

叶摩擦出哗啦啦的响声,听到林木有雍容的香气。林柏站着望她走远,走到那栋仿哥特式图书馆前,走到天使雕像旁,走到斑斓的彩色玻璃边。

站在枫林里,就只是对他,轻轻地、轻轻地笑啊。

时间平静如水,林柏再不去关心人类的命运,渴望着这一天维持永远。

直到那轮黑色太阳出现。

先是巨大的响声从西边传来,城市里的人开始恐慌,按理说这里不会有什么导弹袭击,难道战火已经蔓延到这里?帝国理工物理系的教授突然被要求集合,他们坐上军车,沿着螺旋的路,一点点向地面爬升。

徐芹作为博士后没有资格参加这次活动,林柏坐在车里惴惴不安,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显然其他同事也是,车里一片死寂,只剩下轮胎重复着滋啦滋啦声。

快到地面时,人造太阳被他们抛在身后,周遭反而暗了下来,车灯打亮,白的刺眼,两侧却是不见底的深渊,他们像是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只有最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道光点。

一位官员模样的人向他们分发了防护服,说:“我们暂且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是否会损害视力,各位务必穿好防护装备。”

车子猛地从地底刺出来,林柏一下子就看到了,天上挂着两个太阳。

在清晨初升的朝阳旁,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像一轮永不掉落的太阳。

他慢慢抬起手,阳光猛烈,他银白色臃肿防护服的指缝间,真的有一黄一黑两轮太阳。

十一、投影

帝国理工的教授们被要求从各自领域撰写一份详尽的报告,他们也被告知了更多的信息。以内华达试验场为核心,65 英里范围内都已经成为一片焦土,爆炸核心区域 10 英里内出现玻璃状晶体,地下城已经彻底消失,往北一百英里的拉斯维加斯底下城也出现大面积的坍塌事故。

内华达州是进行反物质炸弹实验的地方,因此国防部推测是实验出现意外,但无法排除是否是敌国的行为。惨烈的状况引起剧烈的政治斗争,人们既恐惧伤亡,更恐惧这种武器被他人掌握。

而在爆炸三个小时零五分后,天空中出现了一块接近圆形的黑色区域,这块区域无法用任何电磁设备探测,它会吸收包括可见光在内的任何电磁波。人们尝试用无人机飞跃这块区域,但是由于电磁波会被吸收,难以靠近。最后,一名飞行员驾驶着滑翔机,带着纸笔,勇猛地冲向了黑域,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专家推测,这是一块微型黑洞;有人认为,这是被撕开的“弦”;也有人认为,这是反物质坍缩后的样子……

林柏草草写完报告。

就在他给本科生讲量子计算机课程时,门外出现了一个人。

是艾丽娅,她手里提着一瓶雪莉酒,头发凌乱,面庞发黑,看起来憔悴到了极点。林柏无法想象,她居然能在正反物质的湮灭爆炸中幸存下来,还是艾丽娅没有继续参加项目,一如他一般被排除出来?

他草草给本科生布置了个作业宣布下课,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艾丽娅窝在林柏狭小客厅的沙发上,凝视着玻璃杯中淡黄色的干雪莉酒,于是林柏也无法开口。

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还是采取了你的结构,内爆式结构。”

林柏毫不意外:“我早就知道。枪式结构,是用高能粒子以极高速度轰击反物质粒子,使正反物质粒子碰撞,这种触发方式难以保证稳定的爆炸,而且会浪费相当的反物质。”他顿了顿,“内爆式结构的转换能效就高得多。”

“之所以不采用内爆式结构,主要是考虑到反物质采集的困难,枪式结构有

机会以小当量反物质引发爆炸,没想到你们对反物质研究进度这么快。”艾丽娅摇摇头,“我们对反物质一无所知!”

“我们在南太平洋马绍尔群岛进行过微型当量的爆炸试验,一切都进行的很好,只不过……我们发现,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爆炸并不稳定,它针对观测对象的杀伤似乎不是直接进行消灭。简单的说,被正反物质爆炸‘杀伤’的对象,是处在量子的叠加态,如果我们加以微量的观测,甚至完全不观测。他们就会对我们的现实世界产生扰动。”

林柏微微皱眉,“扰动?”

她眼中浮现惊恐的神色:“你走过玻璃样的爆炸中心,周围如镜子般平坦,折射出你身上防护服的银光。周围几百米一片空旷,但是你的背后隐隐出现山羊的嘶叫声、出现麻雀的低鸣声……”

艾丽娅借着酒劲越来越兴奋,“我猜想,这些生物活在概率云之中。”

林柏有些难以理解,“我们是具有体积和质量的宏观世界动物,怎么可能像微观电子一样处在概率云中呢?”

艾丽娅把手弯曲,卷成筒状,闭上左眼,右眼通过筒看着林柏。“你知道吗,你现在在我眼中,透过这个直径一厘米的小孔,就是只有一部分躯干的人。”

她接着说,“我们自身的技术限制,让我们可观测的宇宙范围太窄,因此在我们眼中,微观粒子呈现概率,而在一个更高的维度或者视角,这一切也许仍然

可以是遵循着另一种物理规律。”

“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去往另一个世界,并且通过类似量子纠缠的方式,对我们的世界施加影响,就像三维的房屋,在太阳光下,投射下二维的阴影。是的,我个人乐意于把这种影响称之为‘投影’。”

林柏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艾丽娅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猜测,很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她开始说更多弦理论的东西,林柏无法分辨是高深的理论物理还是酒精让他头晕目眩。

第二天醒来,林柏浑身酸痛,似乎昨晚没睡个好觉,他记忆模糊,只隐隐有一些片段在脑海中漂浮。

他面朝空气问,“昨晚艾丽娅来了吗?”

桌面的语音助手沉默一会,回答道,“没有。根据新闻记载,您认识的艾丽娅教授在内华达州的反物质实验中不幸丧生。当局认为,她固执傲慢的实验态度和错误的实验方向,造成反物质实验的惨痛失败,给国家和公民带来巨大伤害。但是,为了战争的胜利,和平的到来,相关实验将继续进行……”

“总统先生今天上午发表了关于这件事的全国讲话,需要为您接入到主屏幕吗?”

林柏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傍晚,拥挤的房间漏进来一点黄色的光,陈设一如既往,没有客人来的痕迹。

只有桌子上空着一瓶干雪莉。

十二、无法拒绝的条件

“林柏教授,我们希望您接手,继续进行反物质武器的研究。”林柏的门被敲开,或者说是被撞开。说出这句话的人,肩膀上同样镶着一颗五角星,中间有一圈浓缩的银色橄榄枝和∞符号。

显然,之前负责反物质实验的将军死在了失败的爆炸中。

新的国防部将军,更加年轻,也更加自信果断,“可以告诉您,我们已经解决反物质炸弹的绝大部分工作,包括关键的反物质制造和可行性验证。”

他的脸上出现一丝痛苦神色,但转瞬即逝,“可以透露的是,内华达试验场采用的就是您的托卡马克结构。在最后的实验中,我们用磁力约束了大概 3g 的反氦 4,并且使用核裂变进行点燃,但是爆炸威力远远超过了我们的计算……我们需要一位数学家,来帮助我们进行爆炸模拟和临界值的计算。”

林柏轻轻一笑,“为了推卸责任,你们把实验失败归咎于一个西班牙裔。现在又要来找我这个华裔吗?”

将军脸色一沉,嘴唇抿了起来,“教授,我们会给出一个,您无法拒绝的条件。”

“徐芹女士目前正在前往迈州,您知道,离古巴很近。您熟知她英国牛津大学理论物理博士后的身份,我现在告知您她另一个身份——X 国的秘密特工。”

林柏脸上没有表情,“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将军很惊讶,“您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也才接收到情报!”

林柏摇摇头说:“你们总是把事情想的复杂。如果我有本事让我爱的人,对

我产生好感,那么我早就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单身生活。她的出现不言而喻,一定有一些目的。只是我原以为,她是你们来监视我的。”

将军环视房间里的智能设备和机器人管家,微微一笑,“我们不需要额外的精力。”

通往古巴的跨海隧道。

列车上,女人闭着眼,她神色疲惫,作为交换,她得以从古巴返回祖国。

她没有画眉,如果仔细观察,会在右侧眉毛中间点发现一个细小的疤痕。实际上,她的耳根后也有,那是纳米机器人的手术疤痕。

就在一年前,她还不是这幅容貌。纳米机器人进入她的面部,一点点地削去她的骨骼、肌肉、脂肪,直到和量子超级计算机银河三号上的预测图像几乎一致。

2009 年,15 名来自社会科学、计算机科学和物理学的重要科学家尝试使用计算机进行社会科学问题的研究,称为计算社会科学。2033 年,人类开始用疯狂的算力,进行大规模的社会实验模拟和社会发展演算。

量子计算机的成熟加速了这一进程,X 国凭借量子计算机的领先,将量子计算机到社会研究领域,使用社会计算机辅助社会决策。

量子超算小组还发现,对于宏观社会进程推演十分困难,但是对于个人的计算则比较精准。基于庞大的数据库和专家评估,社会计算机给出了左右战争的一份绝密名单,林柏就在其中。

他的信息浏览历史,他阅读的书籍,他接触过的人,他面对每一位异性的笑容、愤怒、欣赏、厌恶,他喜欢做的事,都被秘密搜集。

社会计算机屏幕上浮现林柏会爱上的人的容貌,浮现出他会爱上的人的性格,浮现出他会爱上的人的兴趣。

徐芹被制造了出来。

计算社会科学家们的作品当然有漏洞,但是,当人类的理性被爱情控制,真的能够识破所爱之人的伪装吗?

十三、P P =NP

林柏离开帝国理工前往新试验场时,他再次看到了天上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可怖旋涡。人类对于反物质的基本特性还一无所知,就急不可耐的把它投入战争,就像一个婴儿拉动枪栓,瞄准远处的同类。

怎么能够让这个婴儿不开枪伤到同类,也伤到自己呢?也许,让同类的枪也指着它是唯一的可能。曾经,核平衡维持了一个多世纪世界的总体和平,避免了世界大战,如今,新的平衡或许也需要建立……

在量子计算机给出反物质炸弹构型和临界质量后,林柏就已经做出这个决定。他拷贝了关键数据,存储在 1.44MB 的软盘里,并清除了模拟计算的部分进程,避免反物质炸弹被过早研制出来,并寻找机会,让 X 国获得反物质武器的关键信息。

看到徐芹,他明白,机会来了。

徐芹曾经问他三个问题:

“你最喜欢的科学家是谁?”

“维纳·海森堡。”

“那最喜欢的书呢?”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他深思一会,很认真地说:“你。”

三个问题埋藏着有关反物质炸弹的关键,把科学家的名字,解码映射到哲学家的著作中,就能得到一个区块链的数字节点。实验将要成功时,那里将躺着一份 1.44MB 的数据,关于反物质炸弹构型和方程式的数据。

通过只言片语推导出林柏设下的谜题,甚至进行逆向解码,计算出区块链的节点,是极为困难的工程,它属于典型 P=NP 问题的范畴,这保证了只有少数有社会计算机的国家有能力获得方程。

假设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用普通的钥匙锁上的,另一个是用特殊的密码锁上的。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找到打开密码锁的密码。

对于一个普通的钥匙锁来说,我们只需要按顺序尝试每把钥匙,直到找到能打开锁的钥匙为止。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尝试的次数与钥匙的数量成正比。

但是,对于密码锁来说,如果我们用相同的方法去尝试每一个可能的密码,那将需要非常非常长的时间,因为密码的数量可能非常多。换句话说,找到正确的密码的时间会随着密码的数量增加而呈指数级增长。那么,P=NP 问题就是在问:是否存在一种高效的方法,可以在合理的时间内找到密码锁的密码?也就是说,对于一个给定的问题,是否存在一种算法,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解决,而不是指数时间。

十多年前,林柏利用量子计算机多叠加态的优势,在量子计算领域叩响解决P=NP 问题的大门,获得了菲尔茨奖。

他一生的理论研究,推动了社会计算机的发展,它会解开林柏送出的谜题。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就是小心控制实验进度,确保两国在相近的时间里具备反物质打击能力。

“现在,你是叛国者,你是国家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

终于,传送绝密数据的行为暴露了,军事法庭给予了仁慈的裁决,林柏被按照他的要求放逐到充满核辐射风的地面。

他踟蹰在荒凉的原野上,橘黄色的落日如此辉煌,给野草披上金色的外衣,直到夜晚,他终于失去了一切气力,仰面倒在地上。

人类的霓虹灯褪去之后,星星是如此耀眼,银河在他的头顶流动,那里隐藏着恒星坍缩寂灭的秘密,大爆炸奇点散出的宇宙辐射从亿万光年奔来,穿过他的身体。哲学家和科学家们所追求的真理,无非上面的星空和下面的土地,它们是人类的来处也是归宿。林柏并不后悔,虽然辐射风呼啸着擦过面庞,让他察觉到身体的虚弱。星空和土地是人类智慧和理性的母亲,马上,母亲就要拥他入怀。

林柏有些困倦,恍惚着开始烂漫的幻想。他看到一个冬天,那时雪是白的,雪下的很深,他牵着自己爱也爱自己的人走在路上,没有战争,没有压迫,人们幸福而自由的生活。他渐渐幻想的更深,希望徐芹能真正的爱过自己。

两个大国的反物质炸弹都将要成功,反物质威慑即将建立。而在 2072 年行将来临前的夜晚,对两个国家反物质炸弹都举足轻重的一位科学家,面朝浩瀚夜空,长久地沉眠在堪萨斯州原野灰色的冬雪之中。

和平也许明天就来,也许永远不会来。